雷晓晨胡文辉:大唐气度不在武后杨妃,而在两个无名女子身上-大脸喵喵兔
雷晓晨任性,是一个旧词。可它又是一个新词。没多久前,任性还是带点贬义的词,如今却成了带点褒义的词了。
任性女子,如今是特别的多,但任性女子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的。
唐朝女子任性吗?当然,任性。
我不敢说唐朝女子是中国史上最任性的——历史研究有个通例,叫“言有易,说无难”,说什么东西不存在是极危险的;而我以为还有另一个通例:说最也难。说什么东西是“最××的”,也是极危险的。但我想至少可以说,唐朝是女子最任性的时代之一。不说别的,就凭出了武则天,国史上唯一的女皇帝呀!
大唐女子的任性,当然是野狐禅的题目,若作学院派式高大上的研究,如陈弱水《初唐政治中的女性意识》或气贺泽保规《试论隋唐时代皇后的地位——武则天上台历史背景的考察》那样(皆见邓小南主编《唐宋女性与社会》),在我来说既不能,亦不必。在此我只想取巧地拈出若干人物,由具体见抽象,聊示一斑而已。
电影《唐朝豪放女》中的鱼玄机
由此可见其文学交际。从“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一句,知其自负才情,对于男权社会实有强烈的不平之念。又宋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载:
唐女道鱼玄机,字蕙兰,甚有才思。咸通中,为李忆补阙执箕帚,后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女道士。有怨李公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又云:“蕙兰销歇归春浦,杨柳东西伴客舟。”自是纵怀,乃娼妇也,竟以杀侍婢为京兆尹温璋杀之。
由此又可见其身世浮沉。她由待妾而女道而娼妓,不依于人,只可惜竟以杀人犯了结一生。吟得了诗,杀得了人,出得厅堂,上得刑场,也是大唐的任性吗?
——顺便说一下,大约有两个因缘,使得鱼玄机艳名更炽。一是天壤间仅存的南宋本《唐女郎鱼玄机诗集》,曾为“佞宋主人”黄丕烈获得,此系藏书史上的著名掌故;一是八十年代香港邵氏兄弟公司出品的《唐朝豪放女》,女主角正是鱼玄机,由夏文汐扮演,此系香港三级片的冠冕。
《唐朝豪放女》剧照
武则天,杨贵妃,鱼玄机,都属于大唐俱乐部的超级明星了。但武则天极残忍(古之说部、今之影视多称美之,为之“洗白”,大约因为她是中国历史上最“成功”的女人吧),鱼玄机也暴戾,我所不喜。我所以写这篇文章,她们只是引子,只是例牌菜式,我真正想表彰的,其实是另两位无名氏美女。
一个是八世纪唐德宗时人,只知她姓王。唐人韦询《刘宾客嘉话录》有这样一条:
王承升有妹,国色,德宗纳之。不恋宫室,德宗曰:“穷相女子。”乃出之。敕其母兄不得嫁进士朝官,任配军将作亲情。后适元士会,因以流落。真穷相女子也。(按:宋人王谠《唐语林》卷六引之,末改为“以流落终”)
此姝得皇帝宠幸,却不喜欢困在宫廷,遂被皇帝放出宫中,成了一千多年前的戴安娜王妃——要知道,在二十世纪离开一个过气王子不难,在八世纪离开一个在任皇帝却是太难了。其不慕势,不以得宠为幸,在个个拼命往上挤的宫廷里已是异数;而甘弃荣华于不顾,我选择,我乐意,更是大大的任性,真有《白马啸西风》里李文秀那种“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的作风呢。
却说皇帝在恼羞成怒之下,骂她是“穷相女子”,就是命相要过穷日子;而《刘宾客嘉话录》也随声附和,听闻她后来“因以流落”,就幸灾乐祸地说她“真穷相女子也”,仿佛果真命中注定似的。这自是出于官府的视角,甚可恶可鄙。若非皇帝有意报复,限制她婚嫁的对象,以其“国色”,又何至于困顿以终呢?
再说了,我们可以想象,若她仍留在宫廷,就一定能得善终吗?人老珠黄,一朝失宠,是很可能发生的事,更不必说深宫中的 “金枝欲孽”,更不必说杨贵妃的前车之鉴了。
另一个是九世纪唐僖宗时人,连姓也已遗佚。《资治通览》卷二百五十六据《耆旧传》记录了一个细节:
时溥遣使献黄巢及家人首并姬妾,上御大玄楼受之。宣问姬妾:“汝曹皆勋贵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其居首者对曰:“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上不复问,皆戮之于市。人争与之酒,其馀皆悲怖昏醉,居首者独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
这位黄巢的姬妾,人之将死,其言也辩,为所有被迫屈从于命运的女子吐了一口恶气,竟让皇帝无言以对,任性得何其漂亮!而群众的眼睛也是雪亮的,对她们多表示同情,“人争与之酒”,这又何其令人感动!
关于黄巢姬妾这一记载,古今都有人特别重视。宋人周煇即深赏其人其事,其《清波杂志》卷第十照录《通鉴》,并论曰:
刘更生传《列女》八篇,俱著姓氏,唐史《列女传》亦然,而独遗此。若非司马温公特书于《通鉴》中,则视死如归、应对不屈之节,卒泯泯而不传。惜不得其姓氏。
此外,过去在高扬“农民起义”的年代,也有唯物史家上纲上线地评价:
“这是一条非常宝贵的史料,它告诉人们,黄巢一门群众,皆英勇献身革命,更有这样一位坚贞不屈的女子,面对封建皇帝的训斥,不仅毫无畏惧之色,而且声色俱厉地予以驳斥,竟驳得唐僖宗哑口无言,其答辞虽可能经过文饰,但浩然之气,仍活跃于纸上。特别是她那种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虽就刑而“神色肃然”,实在感人至深。”(仓修良《从〈资治通鉴〉看司马光求实精神——司马光史学思想研究之二》,《司马光与资治通鉴》)
今日视之,其教条化的口吻自是可笑,但他强调这条材料的可贵,却是很不错的。
这两名女子,只是大历史中的小人物,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但她们自立自主,不屈于权势,敢于让两个皇帝大失脸面——按现代观念来说,就是能蔑视统治者,同时也有蔑视男权的意味。古人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近人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于斯见之矣。所以,我很愿意将她们的言与行,作为大唐所有任性女子的代表,也作为大唐气度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