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晨

雷晓晨能看见这个的,只有我和他……-儿童文学

雷晓晨能看见这个的,只有我和他……-儿童文学

雷晓晨北冬瓜市
顾 抒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北冬瓜市是没有冬瓜的。
就像螺丝转弯没有一颗螺丝、狗耳巷没有长着狗耳、去了金银街也不会穿金戴银一样,一个孩子永远也找不到西家大塘的大塘、前大树根和后大树根的树根,以及石婆婆庵里的石婆婆。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有许许多多的湖泊和老房子,已经在地图上不见了。有许许多多的人,已经在历史中消失了。然而,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就存在于心里,夺不走,也抹不去。
北冬瓜市的冬瓜,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能看见它的,只有我和小虎。
曾经也许还有常常坐在北冬瓜市“春光”小裁缝店门口的瞎奶奶,但她有时能看见,有时又不能,这让我感到迷惑。
这座城市里有无数个小虎,也有无数个我。就像北冬瓜市这条小路一样不起眼,我们两个人平凡而渺小,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不过,有一天,瞎奶奶喊住我,让我帮她去捡一粒掉在地上的纽扣。这粒纽扣从腿上滚下来,她听见了它落在地上的声音,就像鼓点那么响,这中间有八个人走过,竟然没一个人帮她捡起来。
“都去赶死吗?”瞎奶奶用一副破锣般的嗓子咒骂了一句,然后用拐棍戳了戳在一边观察蚂蚁的我,“小红,你帮我捡。”
小红是我的小名,早就不用了。而且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红,但我是个乖孩子。
那是一粒圆圆的纽扣,上面有琥珀色的花纹。我撇下蚂蚁的队伍,刚刚伸出手,纽扣却被另一只手拿走了。
“你——”
“就不给她!”
一个小男孩冲我做了个鬼脸,抓起那粒纽扣就跑。
我本能地追了上去。
“嘿,你这个坏蛋!”
男孩像一只田野里的地鼠,“咻”的一下就不见了。幸好在拐弯处,我揪住了他那件大号工作服蓝色的影子,再一松手,影子往南飘了。
假如你来过北冬瓜市,就会知道在这里往南跑是怎么一回事。北冬瓜市往南,路都是向上的,有着爬不完的梯级,每隔一段还有数不清的岔道。这些蜘蛛网般的岔道通往不同的地方——明亮的大路、萦绕着油烟香味的人家,也有再也走不出来的死胡同和墙壁。
男孩三步并作两步,跳上镶嵌着灰白与赭色石子的台阶,接受了榆树羽毛般叶子温柔的抚摸,踩过从夹缝里冒出的淡绿透着暗红的马齿苋,从理发店门口的胡子叔叔碗里捞了一根面条,又一头钻到小区里拆了一半的废旧门面房后面——那里原来是“宝石”糖烟酒商店,听说以后要变成超市了。
我往上坡跑去,两条裤管里灌满了风。迎面走来一个腰肢婀娜的印度女生,面纱下的两只眼睛仿佛有一种魔力。这一带靠近大学,有时会遇到外国人。她穿着一条孔雀蓝洒金的长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一个不会醒来的梦。

我痴迷地看了一会儿,甚至忘了自己为何在跑——妈妈不给我穿裙子,她说那样不乖,所以我总是穿着裤子。
男孩也被那条随风飘起的裙子吸引住了,所以等我回过神来,他还在原地。我轻而易举地抓住了男孩,接着发现他的一只手缩在工作服的口袋里。
“拿出来!”
“就不!”
我恼了,扭住他的胳膊,把手伸进他的口袋。但他的手紧紧地握着,扣子就在手心里,却怎么都抠不出来。
“这是我的,谁都不给!”男孩嚷道。
“胡说,这是瞎奶奶的纽扣。”我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瞪着他。
“纽扣?”男孩忽然抽出那只手,对我一闪,又飞快地塞进了口袋,“看清楚,这是我的棋子,别打扰我下棋啊!”
但那分明是瞎奶奶的纽扣。
我糊涂了。
“你在和谁下棋啊?”
“当然是瞎奶奶。”男孩说,“她想悔棋,就故意把棋子丢在地上。”
“她根本看不见,怎么和你下棋?”我被男孩的无耻惊呆了。
“谁说她看不见,”不料,男孩扯着嗓子对我喊道,“她能看见北冬瓜市的冬瓜!”
“什么?”我吃了一惊,“冬瓜在哪儿?”
我一直不知道北冬瓜市为什么叫北冬瓜市,附近的老人都说以前这里是卖瓜的地方,有冬瓜、西瓜和香瓜,其中冬瓜最多,也有“南冬瓜市”。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更小一点儿的时候,我听到“南冬瓜市”,就问妈妈“女冬瓜市”在哪儿。在我的想象中,它们是两个笑嘻嘻的大冬瓜,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可是……
“不告诉你!”男孩冲我“噗啦噗啦”地吐舌头。
“那你叫什么名字?”
“算你走运,今天遇到的是王大象!”
“今天?”
“对,今天下象棋,所以我叫大象。”
“那明天呢?”
“明天的事谁知道?”男孩振振有词地反问我。
“管你叫什么,都得把纽扣给我。”
不料,这个讨厌鬼好像一只气球泄了气一样,从口袋里拔出手来。他摊开掌心,里面静静地躺着那粒纽扣。阳光摇曳,槐树的影子落在上面,它好像在这一瞬拥有了生命,就要跳到地面一般。
“这是我的马。”男孩说,“一匹最好的马。”
我正在想要不要拿走它时,却看见了妈妈。她高高地站在坡道顶端,就像任何时候一样。
“快点给我回家。”
妈妈的声音不大,却是一道命令。
我立刻丢下男孩和他的马,向家的方向走去。假如我不乖,妈妈就失去了她唯一的希望。

下一次见到男孩时,他又在捉弄瞎奶奶。
我并不喜欢瞎奶奶——她是一个凶恶而古怪的老人,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看不顺眼,连一片叶子飘到她的腿上,她也要咒骂上一句:“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来了。”
但就算是这样,男孩也不该这么做,毕竟她老得就像那片很快就要变成粉末的落叶,眼睛又看不见。
“喂,王大象,你又在干吗?”
“我今天不叫王大象。”他朝我翻了个白眼,“叫王小虫。”
“不干好事,叫什么都白搭。”
“怎么不干好事了?”
“你自己清楚。”我瞄了一眼他的手。
这个王大象,不,王小虫正拎着一个竹丝编织的笼子,在瞎奶奶的耳边晃来晃去。笼子里关着一只金黄色的小虫,不时发出“铃——铃——铃”的鸣声。
“你知道这是什么虫吗?”他并没有把手放下来。
“蝈蝈?”
“连金铃子都不认识,你们学校教了你什么?”
“可多了。”我冷笑一声,“至少教了我们不要捉弄老人。你们学校呢?”
“我又不上学。”男孩一脸得意。
“为什么?”
我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是不上学的。如果哪天没去学校,妈妈不扇我一个大耳刮子才怪——我必须做个乖孩子。
“哦,冬瓜里面什么都有,去那儿就行了。”
“冬瓜,在哪儿?”
他再一次提到了北冬瓜市的冬瓜,我的心痒痒的。
“嘘,别说话。”
王小虫不回答了,继续在瞎奶奶的耳边摇晃起那个竹丝笼子。金铃子起劲地振动翅膀,发出一串又一串清脆的“铃——铃——铃”声来。

“你还敢这样?”我气了,伸手去抢他的笼子。一半也是因为他每次都吊我胃口,不告诉我冬瓜的所在地。
王小虫连忙把笼子藏到了身后,推了我一把。
我毕竟比男孩高一点,胳膊也长一点,一下子夺过了笼子。
“你干吗?瞎奶奶在听故事呢!”他顿时换了副哭脸。
“听故事?听什么故事?”我蒙了。
“金铃子讲的故事啊!”他说,“世上最好听的故事。”
“胡说,金铃子怎么会讲故事?”老师说,昆虫不但不会说话,甚至根本不会叫,它们发出的声音不过是翅膀的振动而已。
“你自己听嘛。”男孩又伸了下手,但他还是够不到笼子。
我将信将疑地提起那个竹丝笼子,凑近耳朵,近得可以瞧见阳光下,金铃子长长的触须如琴弦一样微微地抖动着。啊,它那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可真像个说书人——
“铃——铃——铃。”
“它说,上课了!”男孩“咻”的一下,把笼子拿了回去。
“果然是骗人的。”我没了笼子,只得冷笑了一声。
“小虎——小虎,”就在这时,瞎奶奶却说话了,“给我再听听,给我再听听。”
“小虎是谁?”我愣住了。
“小虎就是小虎呗。”男孩瞪了我一眼,重新又把金铃子放到老人耳边。
“秋天真是好听啊。”瞎奶奶像做梦一样叹了口气,两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抓住了藤椅的边,对男孩说了句,“你成天捉虫子,莫要摔断了腿。”
难道说,这通体闪亮如金子的小虫,真的给瞎奶奶讲了个好听的故事吗?
“我知道你叫小红,”男孩趁我发愣,吐了吐舌头,“‘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小红在家找妈妈,找妈妈!’你妈来了!”
我惊得急忙回头。
妈妈不在那儿。
自称王小虫的男孩大笑起来,瞎奶奶听见了他的笑声,满是沟壑的嘴角竟然也微微动了一下。
“讨厌鬼,我才没有找妈妈!”我又羞又气。
“找妈妈怎么了,”男孩忽然不笑了,“你信不信,金铃子也想找妈妈。”
但他戳到了我的痛处,我没再理他,飞快地往家里跑去。
在我的身后,传来了男孩的声音:“妈妈也在冬瓜里!”
“我看见你在楼下和那个脏小孩说话了。”妈妈靠在窗边对我说,她的胳膊被洗衣服的冷水浸得红通通的,让人看了有点儿难过。
“他不脏。”我背着手说道。
“那个小孩连学都没得上。”妈妈说。
“我也不想做作业。”我嘀咕了一句。
“什么,你不做作业了,妈妈怎么办?”妈妈的身体抖了一下,“你也要和你爸爸一样,离家出走吗?”
“不是——”我急忙拉住妈妈冰冷的胳膊。

“那就乖一点儿,别四处乱跑了。”妈妈不再发抖,又恢复了平常的语气。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愿意一个人喊我“小红”,那就是妈妈。但自从爸爸搬走之后,她再也没喊过,就好像旧日的一切连同名字都被爸爸一起带走了,剩下的只有现在的我。
我想问问妈妈,那个男孩是不是叫小虎,他为什么不上学,但又不敢。她总是觉得我不乖,像爸爸一样。妈妈不放心地说:“毕竟你身体里有一半流着那个人的血呢。”
所以我想了想,只问了句:“晚饭吃什么?”
“油豆腐烧豆芽。”妈妈的脸色和缓了一点,“就惦记着吃。”
“隔壁又吃肉了。”我皱了皱鼻子。
“有什么了不起,”妈妈不屑地说,“等你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我们天天吃肉。”
妈妈总是清早出去,夜晚回来,这样才有油豆腐烧豆芽吃。但肉的香气总是让我想起爸爸搬走前的日子,那时,妈妈常常喊我的名字,不会总是问我:“你也要和你爸爸一样,离家出走吗?”
晚上钻进被窝,我忽然想起了男孩的话。
“是不是过去那个叫我小红的妈妈,也躲进了冬瓜里?”
唉,我在想什么呀。

瞎奶奶的椅子是在十二月的时候空的。
听妈妈说,十一月时她就病倒了,不吃也不喝,只是躺在“春光”裁缝店那间昏暗的屋子里,瞪着门的方向。
但始终也没一个人来看她。
后来,她的椅子就空了,屋子也空了。
再后来,我看见那个不知道是王大象还是王小虫的男孩坐在瞎奶奶的椅子上。
“这是瞎奶奶的椅子。”我说。
“是啊。”男孩一边说,一边晃荡着两只脚。
不知道为什么,天虽然不下雨,他却穿着胶靴。
“你最好不要坐她的椅子。”我说,“我妈说,瞎奶奶生病死了。”
“她去了冬瓜那里。”男孩丝毫也没有在意我的话,只是前后摇动着那张椅子。
“冬瓜?”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北冬瓜市的冬瓜?”
“对呀,瞎奶奶说了,她在冬瓜里面等我。”
“可是冬瓜到底在哪里?”
“喏,它就在那里,”男孩随手一指,“你看不见,可瞎奶奶和我能看见。”
我揉了揉眼睛,还是什么都没有。
“根本就没有什么冬瓜。”我为自己看不见冬瓜而气愤,于是大声说道,“我妈说了,瞎奶奶是病死的,她死的时候除了那台缝纫机,什么都没留下。”
“你亲眼看见了吗?”男孩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道明亮的波纹,“瞎奶奶没死,她和她的那台缝纫机,现在都在冬瓜里。而且她不是什么都没留下,秋天的时候,她就带走了我的金铃子,说要一直听故事,还给我留下了这颗棋子。”
他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摸出了一颗圆圆的纽扣,上面有琥珀色的花纹。是的,这就是我曾经捡起的那颗纽扣。
我摸了摸那颗纽扣,并不很相信男孩的话。但半夜却醒了过来,想到北冬瓜市的冬瓜,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小时候想象中那两个像是爸妈一样笑容满面的大冬瓜,现在即使在想象中也无处可寻了。
我多么想像男孩一样看见冬瓜——那里什么都有。

春节时下了雪,妈妈包了饺子,我吃到了藏在饺子里的硬币。
妈妈高兴地说,这说明我会中状元。可这次期末考试我都没有排进前十名,这枚硬币也几乎卡在了我的喉咙里,吐了半天才吐出来。
过完节,我看见男孩在楼下的台阶上玩雪。
他只是一个人,也能玩得那么开心。
男孩把雪捧在手里一路奔跑,让洁白晶莹的粉末旋转着从他的手指间撒下来,落在他那件蓝色的大号工作服上。天这么冷,他居然还是穿着那件工作服。把雪粉撒完之后,他又开始投入地堆一个雪人,它又圆又大,我一时没看出来那是什么,男孩却猛地抬起头,对着楼上的我招了招手。
我一时慌乱,急忙拽过窗帘——妈妈是不会让我下去发疯的。
但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男孩只是对着楼上想象中的朋友招了招手,他看不见我。
等我回过神来,那个雪人已经堆好了,而我也猜到了那是什么。
北冬瓜市的冬瓜。

“妈妈,我想下楼玩一会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和谁?”妈妈放下毛线针。
“就自己。”我说,“作业做完了,单词也背完了。”
妈妈站起身,走到窗边朝楼下看了一眼。
“你自己玩会儿就算了,别和那个脏小孩说话。”
“他不脏。”
“你懂什么,”妈妈说,“他妈跑了,他爸爸也不要他了,另外找了人。现在寄住在舅舅家,那一家子不管他,也不给他交学费,每天就在楼下乱跑,和流浪狗似的。”
“我还以为他是瞎奶奶的亲戚。”我看了看楼下,那个雪做的冬瓜正在等待着我。
“瞎奶奶?”妈妈摇头道,“才不是,那个老太太只有一个孙子,从没来看过她一次。等她走了之后,倒是急急忙忙跑来把那个裁缝店收了,连缝纫机都没留下。”
“他啊……”
一时之间,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默默地推开了家门。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落在北冬瓜市灰白与赭色石子的台阶上、榆树干枯而凋零的枝杈上、曾经生长出马齿苋的夹缝里,也落在胡子叔叔理发店的霓虹灯上、拆了一半的“宝石”糖烟酒商店的屋顶上,把所有高低错落的地方都变得白茫茫、毫无差别。
男孩不见了,只有冬瓜在那里等着我。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它。它洁白而浑圆,没有胡萝卜的鼻子、煤炭画的眼睛,也没有拿着扫帚,看上去更像是一座因纽特人的小屋。
小屋?
我从冬瓜的背面转到正面,蹲下来看了看,发现冬瓜的肚子最下方有个仅容一个孩子爬过的地洞!
顾不上过年换上的干净衣服,我毫不犹豫地一头钻了进去。
冬瓜的里面也是一片雪白,仿佛是时间的反面。
我摸索着往前走去,亮光刺得眼睛有点儿疼。
在那宛如一汪静水的亮光里,渐渐浮现出北冬瓜市的模样。那时,北冬瓜市的台阶还没有铺上灰白与赭色的石子,只是坑坑洼洼的土路,在雨中默默地流泪。马齿苋、车前草随处生长,成片的青苔如残缺的地图一样布满了路面。胡子叔叔还只是一个没有留胡子的年轻人,他的理发店别说霓虹灯了,连门面也没有,只是一个剃头挑子,剪头发只要两元。“宝石”糖烟酒商店是孩子们的乐园,虽然他们什么也买不起,却也常常嘻嘻哈哈地挤在那没有几样货物的柜台前。

我也挤在孩子们当中,却是最矮的一个,连柜台的边都够不着。这时,从门外传来了响亮的声音:“小红——”
妈妈从身后把我抱了起来,我像一只鸟儿,自上而下地俯瞰着柜台,那透明的玻璃下面就像一个宝藏。虽然妈妈什么也没给我买,但被那温暖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却像拥有了全世界。
我走出商店,沿着台阶而上,看见瞎奶奶坐在“春光”裁缝店门口用那台小缝纫机给人拷边。那时瞎奶奶还没有全瞎,但也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我惊异于她半闭着眼睛,只是凭着感觉慢慢推送,居然也能把一条裤子的边“嗒嗒嗒”地缝好。拷边的价格很公道,我们家的衣服需要织补,也都送到她那里去。偶尔,她的孙子也在裁缝店里,他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穿着牛仔裤,在屋里也戴着一副墨镜。他看着瞎奶奶把裤子一点点推送到缝纫机的下面,然后从零钱盒里抓起一把,往“宝石”糖烟酒商店走去。
这时,我听见了小虫清脆的鸣叫。
远远的,从冬瓜的深处,男孩提着一个竹笼向我走来。
“看,金铃子在这里。”他举起竹笼。
“你是谁?”我问。
“我是小虎啊。”男孩笑道,“瞎奶奶的孙子。”
“你为什么也捉金铃子?”
“金铃子会讲故事给我奶奶听。”
“你怎么会在冬瓜里面?”
“冬瓜里面,是人们的梦啊!”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雪地里,天已经有点黑了。那个不知道叫王大象还是王小虫的男孩被冻得流出了两管清水鼻涕,但他骄傲地看着那个冬瓜,像是一个艺术家在端详自己的雕塑。
“这就是北冬瓜市的冬瓜?”
“才不是。”男孩说,“冬瓜在那里,就算你看不见,它也在那里。”
我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春光”裁缝店门口的椅子旁,每天在北冬瓜市像流浪狗一样乱跑的男孩从他那件蓝色大号工作服的口袋里抽出了手,握住了如落叶一样枯萎的瞎奶奶的手。
我曾在楼上无意识瞥见的一幕,此时此刻却在对冷酷的时间无声地呐喊——尽管有许许多多的湖泊和老房子,已经在地图上不见了。有许许多多的人,已经在历史中消失了。
但请你留下、留下北冬瓜市的冬瓜。
摘自《儿童文学》(经典)2018年7月刊
插画/mel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