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晨

晋江原创网作品库主流与边缘之间 Culture|爱丁堡艺术节70周年--VISION青年视觉

主流与边缘之间 Culture|爱丁堡艺术节70周年:-VISION青年视觉




At last year's Edinburgh Fringe Festival there were 50,266 performances of 3,269 shows in 294 venues IMAGE- GETTY IMAGES

八月快结束了。爱丁堡大小场馆里的几千出戏,已逐一落幕。整体剧场奖、先锋天使奖、最佳喜剧奖等等都已公布榜单,社交媒体上各剧团开始发布最后留影与感谢致辞。每日水泄不通的“皇家一英里”将渐渐送走游人,贴满城市角落的五花八门的海报将被志愿者一一清理、回收。
无论媒体再怎样换着顺序渲染“世界三大艺术节”,爱丁堡的名字总会跻身此列。相比起首都伦敦,爱丁堡是个袖珍小城。然而每到八月,三四千场不同类别的表演作品都在这里发生,从装潢华丽的大剧院到散发着潮气的酒吧地窖到街头的每一个角落,整个城市都被表演占据。那些匆匆穿行在路上的人,既可能是赶场的戏迷,也可能是预备登台的演员。整个城市都围绕着“节日”发生。
序言:爱丁堡的“中心” 与 “边缘”
八月的爱丁堡,已成了节日的代名词。然而当我们谈论这个叫爱丁堡的节日,实际上有不止一个“节”在同时发生。
爱丁堡国际艺术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创始于二战之后的1947年。有着“国际”的高定位刘也行,获邀参演的表演单位均为世界知名艺术团体。晋江原创网作品库 从策展方向来看,总体而言,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更偏“高雅艺术”,轻商业重补贴,节目都安排在“正式”表演场地,演出类别包括戏剧、音乐、舞蹈、歌剧——后两者基本是“赔钱”的艺术,依赖补贴支撑。今年是爱丁堡国际艺术节70周年,艺术节视觉设计均以黄色为背景,“Welcome Back”(欢迎回来)为标语。

爱丁堡国际艺术节70周年醒目的黄色户外海报。
同样在1947年,一批没有获邀参加“正式”的国际艺术节的艺术家,决定故意撞期,也做一个艺术节。既然国际艺术节占了所有的好场地,他们索性就用其它的非传统空间。他们没有强大财力去邀请组织,那就一切从简,表演团体自负盈亏。也没有组委会评审节目,来者不拒。这个“非正式”的艺术节,就是爱丁堡艺穗节(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又译爱丁堡边缘艺术节)——一个自我定位在“边缘”的自发节日,以一种反精英主义的姿态,出现在国际艺术节的对面。

2017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 爱丁堡边缘艺术节。
2017,两个艺术节一齐迎来了70周年。如果说当年两者的立场似乎颇剑拔弩张,今天的“中心”和“边缘”已经不分彼此。多年过去,两者一起把爱丁堡这个名字变成了一个综合的艺术节。“正式”的特拉维斯剧院(Traverse Theatre)里既有国际艺术节的戏,也有艺穗节的戏,连关注的议题都相似。
难得一块不重叠的领域,是相声喜剧这类更“草根平民”的节目。那边厢国际艺术节依然严肃高雅,这边厢艺穗节喜剧演员百般娱乐大众、插科打诨。1981年,随着奖金喜人的爱丁堡喜剧奖设立,艺穗节愈发成了一个英语国家喜剧人的必争之地,常能见到来自澳洲、新西兰的喜剧演员的身影。
准入制:一部戏如何进入爱丁堡?
参加艺穗节的表演团体,依然要自负盈亏。而且在今日,亏钱是众多表演团体已经预先接受的现状。几千个戏从早到晚日夜竞争,演出团体要给场地支付不菲的场地租赁费,若装台超时,给技工的加班费则要以分钟算,再加上高涨的住宿费用蚌珠儿,一个月下来,能回本的确是种幸运。
然而也不完全是幸运。尽管艺穗节依然没有一个负责挑选节目的组委会,但选拔节目的工作,已渐渐转移到了场馆身上。拥有优势资源的几大剧院,能提供艺穗节里最优的硬件设备、宣传渠道、媒体资源,也总能拿到所谓“最好”的戏。

爱丁堡街头表演。

爱丁堡街头海报墙。
今年的整体剧场奖(Total Theatre Award)提名名单里,除去舞蹈、肢体类,张翔玲其它几乎全被夏宫(Summerhall)所垄断。是最好的场馆选到了最好的戏?还是最好的场馆把这些演出变成了“最好”的戏?今年的参选剧目有538部,也就是说,还有几千部在爱丁堡的作品,这些评委都没有时间去看。一个月的艺穗节,确实能给许多艺术家带来不同寻常的关注星际恐龙,但实际上有更多的人,如汪洋大海里的一滴水,被埋没在爱丁堡的狂欢之中。

A Machine They're Secretly Building @ Summerhall

DollyWould拂樱斋主 , Sh!t Theatre’s wonky meditation on Dolly Parton and self-image, @ Summerhall
2017 热门剧目不完全推荐


-盐 salt.-

Selina Thompson 《盐》概念照1

Selina Thompson 《盐》概念照2

Selina Thompson 《盐》剧照
的确,各种提名得奖的作品,理应都有其各自的亮点。揽得三座大奖的《盐》(salt.),是一部探讨身份、种族、流散(Diaspora)的佳作。黑人艺术家Selina Thompson独自一人在台上娓娓道来,回应“你到底来自哪里?”这个在她二十几年生命不断反复的问题金犊奖官网。她的祖辈来自牙买加,牙买加黑人在16世纪时从非洲被白人掳来,她生命的痕迹散落在非洲、美洲、欧洲,大西洋的三个角落。一年前,她决定踏上一程哀悼之旅三代响马,乘船去探访她的源头,反溯奴隶贸易的旅程。在舞台上,她讲述了自己在这趟旅程里的经历:舱房里的不适、船员对待她习以为常的种族歧视、到达加纳以后围绕着她的竟然大多数是白人旅游者……她偶尔停下讲述,戴上护目镜,拿起锤子,将舞台上的一大块粉色盐晶砸碎,再砸碎。“盐”是一个比喻:在殖民过程里四散的民族摔迷之家,在奴隶贸易里人成为盐一样细微的货品。这本是一个可以讲得情绪激烈口沫横飞的故事,但Selina的讲述是平静优雅且诗意的。她的平静,反而给这个作品带来了更强大的力量。

-巴尔米拉 Palmyra-

《巴尔米拉》剧照
然而,另一部与《盐》一起摘得整体戏剧奖的《巴尔米拉》(Palmyra),却让我感到有些失望。巴尔米拉,是在叙利亚中部的一个重要古代城市,早在公元前2000年的文献中就被提及。自青铜时代起经历了将近四千年风雨的城市,2015年当ISIS组织占领叙利亚时,遭到了重大破坏。有感于这个城市的历史,及世界上的暴力与文明,Bert和Nasi这对双人组合创作了《巴尔米拉》(Palmyra)这部新作。因为我曾看过他们的前作《欧洲之屋》(Eurohouse),《巴尔米拉》(Palmyra)因而显得颇为雷同,仿佛旧瓶装新酒。新旧两作,一个讲被暴力破坏的古迹,一个讲被西方大国逼迫借债从而国家破产的希腊。两部作品都是以两位表演者的个体作为比喻,试图讨论两个世界范围的大议题。这种“拟人化”的讲述是亮点,也是他们两部作品的共同弊病。他们自身的形象局限了他们能表现的关系:Bert高大俊美,颇有法式倜傥;Nasi较为矮胖,前额微秃,眼神十分无害;他们从外形上看,就暗示了一种“霸凌与被霸凌”的关系,而“国拟人”式的故事讲述始终带有过分简单化(oversimplification)的风险。固然我能明白剧团的用意,但也觉得作品有“蹭热点”之嫌豆柴。

-马克·托马斯秀:博弈表演 Mark Thomas: A show that gambles-
要说热点,几乎人人都能感受到,性别与政治是今年爱丁堡的“主旋律”。政治倒是意料之中,在2016/17风雨招摇的一年之后,英国脱欧和特朗普总统依然热度未消。我看的一场《马克·托马斯秀:博弈表演》(Mark Thomas: A Show that Gambles),就是一场典型的“消费政治热点”的作品,左派的喜剧人讲左派政治笑话给左派的观众,然后大家一起笑哈哈。然而这就是娱乐,为什么不呢?

-亚当 夏娃 Adam Eve-

《夏娃》剧照


《亚当》剧照
特拉维斯剧院围绕跨性别者委约创作的两部话剧《亚当》(Adam)和《夏娃》(Eve)则令人惊喜。《亚当》(Adam)改编自Adam Kashmiry的真实故事:一个跨性别男性,离开埃及,前往格拉斯哥寻求政治庇护。除却跨性别者的孤独与挣扎,故事还展示了英国素来不友好的移民系统,种种繁琐的官僚程序为跨性别者制造了额外的重重困难,因为他们难以自证自己的“真实”性别三浦研一。《夏娃》(Eve)则是一部自传式的作品,Jo Clifford作为一个跨性别者,在台上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的讲述,是“个人即政治”的鲜活例子,而且她试图扭转大众对跨性别者的常规偏见。她说:“别以为我会跟你们讲我受苦的故事……我也不会讲什么女儿心男儿身。”

-绝食艺人 A Hunger Artist-
Sinking Ship Production《绝食艺人》剧照
然而,在爱丁堡的这一周,最让我惊喜的是我在第五天偶然看到的一部戏。一个美国小剧团“沉船剧团”改编了卡夫卡的《绝食艺人》(A Hunger Artist)。场地并不热门,没看到什么特别抢眼的宣传,也没有什么著名媒体评论。而其精彩程度却让我喜不自禁。
卡夫卡的原作是一部精炼的荒诞寓言,没有具体的名字,没有过多性格描写,通篇讲述了以“表演绝食”为生的主角绝食艺人。从当代表演的框架里看,这部小说抛出了很多有趣的命题:表演者和观众的关系是什么?观众的本质是残忍的吗?真实和幻想(make-believe)的界限是什么?真实的行动要如何自证?将这样一部小说搬上舞台,是一个有趣的实践,也会是艰巨的挑战。而我看的这部作品,相信能让卡夫卡本人欣慰。演员Jonathan Levin的表演风格融合了丑角(clowning)、肢体、偶戏,Levin时而与观众讲述爱丁堡回本不易,时而化身说书人,配合纸片剧场讲述“绝食艺人”的历史,时而又变为为书中的角色,分饰几角。比起单纯重现“故事”和“角色”本身,这部作品运用了纸片剧场、真人表演、观众互动多种手段来展现观演关系的多个角度罗亚平,为原著小说带来了另一个媒体平面的精彩演绎。
以反精英姿态出现的艺穗节能否依旧保持初心?比边缘更边缘的舞台实验
这样一个作品,仿佛让我看到了艺穗节的初心:绕过国际艺术节的策展单元,艺术团体在开放、无门槛的环境里自由竞争。然而当节日落幕,虽收获了众多观众好评,它却未得到知名媒体关注钟馗传说,也与种种提名得奖无缘,不免让人惋惜。爱丁堡的“节日”已经成为一个盘根错节的系统,要遵守特定的游戏规则,才可能取得成功。
近年来,并非没有对爱丁堡现有制度的挑战。森林艺穗节(Forest Fringe)就是其中一例:这个实验性艺术家联合体上海异人娼馆,仿佛70年前的“爱丁堡艺穗节”,旨在走到比边缘更边缘的场所。与当今爱丁堡的商业成功相对,森林艺穗节坚持策展非盈利性的表演艺术节,自2007年起在爱丁堡以更小规模的方式举行。它由艺术家们独立策划制作,支持实验探索。表演对所有人免费开放,接受公众捐款。但是,令人难过的是,森林艺穗节今年宣布会撤出爱丁堡,改为在其它城市策划小型艺术节。是现实的局限,还是理念的冲突,不得而知。

2015Edinburgh Festival Fringe年森林艺穗节。
幸而,自由艺穗节(Free Fringe)的尝试仍在继续。1994年内田真礼,喜剧演员Peter Buckley Hill自费参加了艺穗节;最后损失了四千英镑,多数为高昂的场馆费用所致。两年之后,他与若干同行开始策划免费演出,慢慢变成了现在的自由艺穗节嘟嘟诛仙。其运营模式是:场馆免费提供表演空间(多为酒吧隔间),观众无需购买门票但建议消费酒水,表演者可接受捐款。如今,自由艺穗节的规模已扩大到将近60所免费场馆。虽然受场地限制,表演类型多为单口相声,但“所有人都不用花太多钱”的理念,无疑仍是爱丁堡狂欢中令人欣慰的的一种声音。
爱丁堡成为文化符号的70年:艺术之名 商品之间 在爱丁堡看戏的最后一个晚上,我感到十分疲惫。一天看下来的节目虽然“都不错”,但似乎没有特别的亮点。也许这就是产品和艺术作品的差别。能抓住那灵光一现、成为艺术的作品,世上并没有太多。即使是同一个艺术家、同一个剧团,也不能一直保证自己的作品不会在某天变成单纯的产品。


FK Alexander 《飞越彩虹》剧照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去看了FK Alexander的《(我能一直唱下去)飞越彩虹》[(I Could Go on Singing) Over the Rainbow]。这其实是一个持续性表演,观众在三小时间可以自由进出。在轰响的噪音音乐下戴着耳塞,我两次进出房间,一个半小时后终于离场。
自1939年起已被无数人翻唱过的《飞越彩虹》,已经不是一首“个人”作品,而成为了一个文化符号,成了罗兰·巴特所说的“神话”。表演艺术家FK Alexander用最简单的方式,不仅重新演绎了这首歌,还在令人麻木的重复中消解了它的意义。每晚从8点到11点,在音乐满溢的小房间里王柏勤,她只重复做一件事:接过观众递来的“门票”,微笑,塞进自己的内衣里,转身穿上亮片夹克,穿上金色的舞鞋,整理头发,走到观众面前,微笑,握着他/她的手,举起麦克风,再次举起,然后开始唱;一曲唱完,频闪闪光灯大作,噪音推到最响。她放开手,回到原来的位置,把穿上的服装一件件脱掉,喝水。如是重复。在其他剧团殚精竭虑想要留住观众的时候,艺术家FK Alexander只重复着一件事情,连续三个小时吉林东北虎吧。这种毫无起伏的重复简直无聊得要让人发狂;而更让人发狂的事实,是FK Alexander竟要将这套严格的表演程序每晚重复将近三十遍,连续一个月。买票入场的观众中复连众 ,都可以在三小时内自由进出,甚至全程停留;但在这极端重复的三小时里,观众所消费的商品是什么呢?一对一的“点播”体验,到底创造了怎样的价值呢?
这部作品简单到苍白,但它的力量,超越了太多的复杂。这似乎也在提醒我:是时候从琳琅满目的“商品”中暂时抽身了。

text 卓梦婷
editor朱越
designer松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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